——《南方周末》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除了温情的那部分还在延续以外,是不是增加一些思辨的东西?”

​董卿最近变得特别爱哭。

在与南方周末记者接触的三小时里,她哭了三次。一次是民谣歌唱家胡德夫弹着钢琴、唱起他的新歌《一幅画》时,“每当再次想起你,流淌我的那条河……”董卿感叹“我们每个人终将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就哽咽了。《一幅画》也被董卿选作《朗读者》第二季的主题曲。

一次是作家毕飞宇评论《朗读者》是一个特别好吃的大面包,“第一季就是我们的第一口,第二季就是我们的第二口,没有必要硬说第二口一定要好过第一口”。董卿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第三次是董卿谈及《朗读者》第二季的“突破”——“我希望理性的东西更多一些,而不简单地屈从于流泪的意愿。”话音未落,她自己先哭了。

2018年4月26日下午,《朗读者》在北京举办了一场新闻发布会,董卿以节目制作人和总导演的身份登场。九天之后,《朗读者》第二季将在央视亮相。

董卿一身职业装,化了妆的脸上仍难掩倦容。发布会这天,她清早八点才离开机房。节目播出在即,三分之一内容还未录制完成。

节目组向媒体和专家播放了第二季第一期片段,有姚明和材料物理学家薛其坤的朗读。看片结束后,董卿收到来自专家的反馈:“姚明的朗读是不是可以再动人一点?” “薛其坤用文言文读《大学》,普通观众看得懂吗?” 董卿没有反驳,只是在一旁听着,拿本子逐一记录。

“这是我目前最焦灼的状态。”董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朗读者》第一季推出时,董卿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尽管节目正处忙碌的后期制作阶段,董卿还是聊起了美好的读书时光,以及知识对人的浸润。到了第二季,她和团队变得有些急切,想得更多的是突破。

《北平无战事》编剧刘和平也是《朗读者》第二季的嘉宾。刘和平在短信里写道,“我看得出你很苦,但是做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得一分就得一分,留一季就是一季,这是功德。”这句话,说到了她心坎里。

 

“我特别不想这样来博取关注”

南方周末:《朗读者》第二季播出之前,你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的?

董卿:这两天实在睡得太少了,睡眠不好可能会引起很多负面情绪的爆发。其实我特别不想流眼泪,它会变成一种借口——我已经那么辛苦了,都苦到要哭了,你们还不理解我吗?我特别不想这样来博取关注。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连续的通宵,我们叫熬大夜,出机房和演播室,太阳已经在天上挂着了,难分晨昏、日夜颠倒。你甚至恍惚在之前那个黑暗的空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十几个甚至二十个小时的鏖战,那是一个你专注得不得了的世界。可是你出来会发现,你跟现实世界似乎脱离了很久。

其实每个人都有心里最重要的事情。我们组的同事给我发信息说,卿姐,如果有人认为他在做的事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无可替代的话,他就离疯不远了。他指的就是我,但我还是愿意沉浸在这样专注到极致的状态里。

南方周末: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董卿:可能因为很多人给了我些鼓励。就像毕飞宇说,它就应该在啊,它不就是那个面包吗?我们不能想象生命里没有那些东西。既然大家觉得你应该存在,那么我就存在,为了它更好地存在,去拼一把吧。

 

“我们展现出了充分的尊重和坦诚”

南方周末:《朗读者》第二季第一期嘉宾有姚明,你跟他谈打篮球的“初心”。你对跟姚明的谈话最初有怎样的预设,他的回答在你预期之中吗?

董卿:他一定不是最乖的访谈对象。我遇到过很多访谈对象,基本上90%会按照你的路径走,但像姚明这样,更有个性的、思想的,或者有自己思维方式的人,可能只会完成80%,甚至70%。但其实那20%、30%的不确定也是很宝贵的,那是他的个性,不同于别人的那部分。

南方周末:你对那场对谈满意吗?

董卿:刚开始可能会觉得,哎呀,怎么不是这样?主持人总是这样,可能会有一个预期回答,他如果永远偏离你的预期回答的话,一开始可能会有些着急。我们录制的时间很有限,不可能谈一天,一共就一个小时。我既是主持又是制作,跟每个嘉宾对谈的时候,已经在脑子里过后期了,就是哪些话可以留下来。所以你会着急,没有够到我想要的那个点。

但是我很诚实地说,在完全结束后,我还是挺满意的。姚明给出了一些他真实的想法,他是真的在思考体育的精神是什么。姚明在节目中有一段话,就是他最后读海明威的《真实的高贵》时,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读这篇文章。他说,中国人一直说“奥运三问”,就是我们什么时候参加奥运会,我们什么时候在奥运会拿金牌,我们什么时候办奥运会。这些我们都实现了,他说其实我想给自己提出第四个问题,就是我们能够真正领会体育精神,不以成败输赢来论英雄。我觉得这也挺好啊,他可能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他的这种认知也是这么多年运动员生涯积累下来的。未来可能也会有更多人性化的理念贯穿在他的篮协主席生涯当中,这是他的本心。

南方周末:已经曝光的邀请嘉宾当中还有胡歌,据说你跟他聊了八个小时,才把他给请来的。这八小时你们聊了什么?

董卿:其实我第一季就邀请胡歌了,但他当时在出国留学前夕,不想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这次再邀请,他觉得时机是比较合适的。倒不是因为邀约花了八个小时,而是他答应了之后,他来读什么,我们花了很多时间。他是一个对自己很有要求的演员,也是唯一一个我把一季十二期主题词都给他看的嘉宾。他看了12个主题词,一直在想自己适合讲什么。我们展现出了充分的尊重和坦诚。最后我们锁定了三个主题词,那八个小时就是在这三个主题词里面反复纠结。最后他选择了生命,我们都知道他经历过生命中那次惨痛的车祸。他出车祸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是一个轮回。当他再去看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看到了什么?认知是新的,感悟是新的,对未来的启发也是新的。所以,最后我还是选择从这件事情切入,解读他的内心世界。

南方周末:他本人抗拒谈这个部分吗?

董卿:开始别说他了,我也有些抗拒,因为我不喜欢把旧闻拿出来再说。我跟他聊八个小时之后,他在说这部分的时候,眼睛里依然有光,这依然是不可回避的、最触动他的部分。他伤好了,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在经历心理创伤的修复,甚至是怎么把额头露出来。虽然是很久前发生的,但它对谈话的人、对我们依然有价值的,我觉得是可以谈的。这个价值更难能可贵,因为它已经抛开了猎奇这种很粗浅的需求。

南方周末:谁是这一季最难请的嘉宾?

董卿:就是现在还没有请到的一些人。比如张弥曼,老太太刚刚获得“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大奖,还有像马化腾,都属于出了名的低调。我们的节目似乎就锁定了那些特别难请的人,越难越看重,越看重越难。

南方周末:标准是什么?

董卿:有人格魅力、人文情怀。你会看到七十多岁的宗庆后,他这辈子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事,一个非常强硬的人,可是他在我们这里温和得就像个孩子。

 

“怎么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文字”

南方周末:在《朗读者》第二季的新闻发布会现场,你朗读了法国诗人雅克·普莱维尔的短诗《天真的孩子相爱》,为什么选这首诗?

董卿:我希望我还能有天真心,我认为我也依然有天真心。综艺频道总监郎昆开玩笑说,你都老了16岁,我就说我在做这个节目过程中其实变年轻了。一次次的热泪盈眶,一次次和比我小很多的同伴们为了某一句金句抚掌击节,真的,写得太好了,怎么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文字。

“相爱”这个词也触动了我。它的第一句话就是,“相爱的孩子,靠着黑夜的门拥抱”,这种在黑夜中相互取暖、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是我现在特别想要倾诉的。

南方周末:在节目中,嘉宾们朗读什么,你的选择标准是什么?

董卿:不同的嘉宾,标准不一样。很多时候,读本都是我们共同反复选择的。第一期里,薛其坤读的是文言文《大学》,有人说太高深了一点,远离了普通观众。作为制作人,我怎么可能不考量这个问题,我一定会考虑,但最后,我认为它可以读。首先这个文本在整个文学史中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和价值。其次,薛其坤(所代表)的现代科技创新和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文脉之间有一种很奇妙的化学反应。这是不是我们《朗读者》应该做的一件事情呢?

还有朱德庸给自己小时候写了一封信。他小时候得了泛自闭症,造成学习的障碍和困难,使他成为特别孤独、只能沉浸在幻想里的孩子。他对那个小时候的自己说,你挺好的。

刘烨读了《小王子》,他最合适不过了。他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又是法国人的女婿。《小王子》这本书是他28岁时,一个好朋友送给他的礼物,他刚刚度过了自己40岁的生日,这又是一个轮回。他再来读《小王子》,对于这部著作里讲述的,到底什么是爱,也会有自己新的理解。他曾经以为最重要的东西,现在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想知道大家能接受多少”

南方周末:每一期《朗读者》都会有一个主题词,主题词的选择有什么标准?我们看到有“初心”“生命”,为什么像“城市”这样听上去冷冰冰的词也入选了?

董卿:这是我们今年想拓展的维度,除了温情的那部分还在延续以外,是不是增加一些思辨的东西?包括环保、器官捐献的话题,但我真的不知道大家能接受多少,现在这个社会容易接受简单的情绪,而对略微需要一些时间消化的思想到底能接受多少,我心里是蛮忐忑的。

在“城市”里,第一个嘉宾是王坚,阿里云的创始人,也是未来城市职能特别重要的开拓者。我们生活在城市里,城市怎么才能变得更好?还有孟非,这么多年的《非诚勿扰》,我们很想通过他了解城市里的男欢女爱,从爱情观和家庭观(的变化)去陈述社会的变化。

南方周末:你会不会担心《朗读者》第二季的反响?比如观众转投到新的综艺节目了。

董卿:孩子还没有生出来,你肯定会想他是什么样子,大家喜不喜欢,所以我说这是目前最焦灼的状态。但我相信,如果拿出了百分之百诚意,大家还是能感受到的。其实《朗读者》第一季也是靠真诚打动了大家。你说真的每个人物都很完美吗,也未必。一以贯之的是诚恳、深厚和朴素的态度。